谢无咎初次来寨子,是带了拜帖的。听柱子叔,当时我爹坐在虎皮凳上,将拜帖上的字来回看了很多遍。最后望向那个五花大绑的少年,问道:「你是来做什么的?」谢无咎站在堂下,不卑不亢的回答:「提亲。」「求娶何人?」这下不止是我爹,连周围的弟兄们都屏住了呼吸,凑上前竖起耳朵,生怕漏了什么重要信息。而少年的回答,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1彼时的我,正在后山采果子,听人...
谢无咎初次来寨子,是带了拜帖的。
听柱子叔,当时我爹坐在虎皮凳上,将拜帖上的字来回看了很多遍。
最后望向那个五花大绑的少年,问道:「你是来做什么的?」
谢无咎站在堂下,不卑不亢的回答:「提亲。」
「求娶何人?」
这下不止是我爹,连周围的弟兄们都屏住了呼吸,凑上前竖起耳朵,生怕漏了什么重要信息。
而少年的回答,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1
彼时的我,正在后山采果子,听人来报,急忙赶回了寨子里。
还未进大堂,就听我爹在跟一人小声商讨着:「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成亲?这事儿可宜早不宜迟啊。」
风一吹,连带着腰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我摸了摸它,想着爹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,要是能有个人贴心照顾着也不是不行。
当我进屋时,爹正一本正经的坐在虎皮凳上。
我环顾四周,一眼就看到了谢无咎,下意识问道:「这就是爹……抓来的压寨夫人?」
人倒是长得好看,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朱唇似血,眉目如剑。
只是那人脸色有些不自在,轻咳两声后,我猛然发现他喉咙处滑动的……
「这这这这这货居然是个男的!」我咽了口唾沫,表示惊奇。
这也怨不得我,梁家寨的人,个个粗壮结实,就连做饭的厨娘,都比他壮实三圈。
爹的口味……未免太重了些。
许是我的目光太过哀怨,接收到我的信息后,爹急忙摆手。
谢无咎有些无奈:「我来求娶的是梁家寨,梁秋秋。」
……
这传信的人未免也太马虎了!话也说不全,只道寨主抓了一个很好看的人。
我又看了一眼谢无咎,的确好看。
美色面前,我还是得抵住诱惑:「梁家寨的规矩,想娶我,就得赢我。」
说起来,这本不是梁家寨的规矩。
只是自我及笄以后,前来求亲的人实在太多了。
有尖嘴猴腮的,有不惑之年的……婉言相拒装不懂,我也只能靠武力解决了。
所以,随着被我打跑的人越来越多,上门求亲的人也越来越少。
爹坐在虎皮凳上,张张嘴,似乎有话要说。
倒是谢无咎爽快得多,直接应战:「好啊,比什么?」
我佩服这少年的勇气。
只是看向他那姣好的面容,一时有些不忍,万一划花了,那可真是暴殄天物。
「不然这样,我们点到为止,谁先跌下擂台,谁就输。」
我是放了水的。要知道,若是那种奇丑无比的,我从未手软过,上去一顿猛踹,直到对方清醒的认识到,自己的长相是不配出来提亲为止。
我还在为自己的仁慈沾沾自喜,转眼发现,不知何时,谢无咎已经站在我的面前。身
子微微前倾,轻声道:「那就一言为定。」
梁家寨的弟兄们将擂台围了一圈又一圈,他们象征性的为我加油打气,实际上对比赛的结果早已有了预判。
我从腰间抽出一把长鞭,指向谢无咎:「挑个兵器吧。」
「不需要。」
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有些毛病,又重新问了一遍。
「我不需要兵器。」
这下我是彻底听清了,这人实在有些看不起我。
我将鞭子猛然一甩,顺着谢无咎的脸庞将身后的兵器架子抽翻在地。
我本意是想吓唬吓唬他,可对方却没有露出一丝胆怯之意。
他越过摔了满地的武器,双手抱拳:「那就请姑娘多加指教。」
我自认眼力较好,能看到他嘴边带着一丝嘲弄。
想我梁秋秋,八岁扯过夫子的胡子,十岁和男儿郎打过群架,十二岁揍过县上贪官……
如今却被一个小白脸挑衅,怕是皮痒痒了吧。
2
擂台之上,鞭声响起。
我自小练鞭,操控自如,腕间反转之际,鞭子便如毒蛇般缠上了对方。
谢无咎那月牙白的衣衫上已经被抽出了好几道口子,有些地方甚至隐隐有血痕渗出。
柱子叔忍不住叹息道:「唉,小姐又要赢了。」
「那可未必。」爹坐在高位上,笑得有些高深莫测,摇头晃脑的说道,「看上去,是秋儿占了上风,可现在,慌了的也是秋儿。」
的确,我慌了。
我的本意不过是将谢无咎逼下擂台,可这人根本不按套路出牌,生生的接着我的鞭子。
没有招式,没有反攻,只是不断的向前靠近。
我加快挥鞭的速度,几道新伤口在谢无咎身上绽开,但他却像没有知觉般,一步步靠近我。
在他的眼睛里,我看到了自己慌乱的模样。
我忍不住向擂台边倒退几步,却被谢无咎欺身而上。
感觉到他的呼吸拍打在我的脸上,有软软糯糯的东西划过,似乎我被轻薄了。
不光是个小白脸,还是个登徒子!
想起话本里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,就是这副德行。
我正准备向后拉开些距离,却不想脚下一空,腰间被一只温柔的手揽住!
「夫人,你输了。」
我的一只脚,已经离开了擂台,按照规矩,是我输了。
短暂沉默后,由爹带头,周围响起一阵掌声。
我不甘心,提出了异议:「不算不算,你耍赖!」
转头看向爹,希望他能主持公道,但显然我低估了爹想将我嫁出去的急迫感。
「秋儿啊,我们虽然是土匪,但也要言而有信,愿赌服输。」
「可,可是,他偷……」
我想说他偷亲了我,可是话到嘴边,竟没好意思说出口,只能恨恨的瞪了一眼正在看戏的谢无咎。
3
我第二十八次偷偷看望谢无咎的时候,寨子里的大夫傅林正在给他换药。
纱布缠了一层又一层,都快将他缠成一个木偶了。
算了,好歹人是被自己打坏的,回头让厨子多做点肉给他补补好了。
嗯,最好再做点猪血,听说吃什么补什么的,那如果这么说,是不是应该再给他喂点猪脑,明明知道鞭子抽在身上会疼,还往上冲,这脑子肯定也不好使。
我还在盘算着,就听屋里喊道:「既然来了,不进来看看吗?」
我自认为伪装得很好,这一声,定不是喊我的。
还不等我分析出喊的是谁,从窗户里就伸出一只手,一把将我脑袋上的树枝子拔下。
「这伪装程度,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。」
「你是头顶上长眼了吗?」我气鼓鼓的问道。
谢无咎不在意的为我理着头发,将上面掉落的叶子轻轻弹走:「窗边的两棵树枝子,实在是太扎眼了。」
屋外的风飒飒作响,不知何时,傅林已经离开了,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谢无咎。
我感觉气氛有些尴尬。
倒是谢无咎神态自若,随手添了一杯茶,推到我面前:「没想到夫人如此关心我。」
「别不要脸了,谁会关心你啊。」转而又有些心虚,眼珠子乱转,可嘴上依旧不饶人,「我就是,就是来看看你死了没。」
「托夫人福,为夫暂时死不了。」
谢无咎毫无自觉的在我脑袋上揉了揉,还给我搓出两个小鼓包。
「看,这样是不是更像受气包?」随后便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。
人都说,秀才遇上兵,有理说不清。
可我觉得,自己才是那个秀才,每每遇到谢无咎,都被堵得说不出话来。
我刚要发怒,就见谢无咎脸色一沉,将我猛力一拽,整个人便扑在了他的身上。
谢无咎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草香,我趴在他的身上,看到肩膀上的伤口重新裂开了,血渍迅速染遍半个袖子。
「你没事吧?」我急忙问道。
谢无咎指了指被我压到的另一只胳膊:「你再不起来,这一只胳膊可要废了。」
我瞪了他一眼,果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。
起身挪了一下地方,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头顶的柱子。
一支通身乌黑的箭,就插在上面,箭体淬了毒,这是黑熊寨惯用的手法。
我起身,手指摸向腰间,却被谢无咎拉住。
「你干嘛?」
「当然是收拾那头老黑熊了。」
「不准去。」
我一脸黑线的看着他,黑熊寨都打到门口了,难不成要做个缩头乌龟?
谢无咎挡在我身前,抓着我的手,严肃道:「我说你不准去,没听到吗?」
自他被绑进梁家寨后,向来都是嬉皮笑脸的。
五花大绑时,他没有惊慌;主动提亲时,也是镇定自若。
但如今,谢无咎有些急了。
「梁家寨里,没有怂货。」
外面厮杀的声音越来越近,可我却挣脱不开一个小白脸,说出去还怎么见人啊!
「那也是我去,你在这里好好呆着。」
我看着谢无咎柔弱的身板,忍不住笑了。
就他这样,还没出寨子就被人绑了,怎么冲锋陷阵?
4
俗话说,一山不容二虎,更何况是两个土匪窝。
自十五年前,异姓王陈昭造反,血洗皇城,自立为王,天下自此大乱,各路英豪揭竿而起。
如今的朝廷上下一片腐败之气,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,说得便是当今世道。
梁家寨是反朝廷的一支队伍,杀贪官,斗恶吏,多方势力都想拉拢。
而黑熊寨是拥立新朝廷的,据说当年陈昭造反,关键时刻,是黑熊
寨截杀了前朝援军。
这些年,黑熊寨打家劫舍,无恶不作。
偶有路过山头的人,倒是会主动找到梁家寨寻求庇护,以求安稳通过此山。
两寨争斗已久,如今一战,更是至关重要。
我找到爹时,他正在帐子里吩咐弟兄们安排人手。
「爹,那老王八上钩了吗?」
「熊炙基本上是倾巢而出了。」
桌案上摆着一副地势图,上面清晰的划分着各个关卡通道,而梁家寨的人,正埋伏其中。
我们等这一天,已经很久了。
爹将手中的石子向前一掷,黑熊寨的老巢便如积木般,瞬间倒塌。
我想,即便谢无咎参战,至少死不了了。
这些年来,黑熊寨因着梁家寨的缘故,几番受损,山头不保。
但黑熊寨在此地扎根太久,身后又有朝廷暗地撑腰,想要连根拔起,难。
前些日子,梁家寨胜了一场小仗。
爹吩咐弟兄们,对外大肆喧嚷黑熊寨战败的事情,在内每日吃喝玩乐,松于戒备。
熊炙嚣张惯了,一激便怒,寻了梁家寨的疏漏,偷袭而来。
可他不知道的是,这疏漏,是演给他看的。
早有梁家寨的兄弟埋伏在了黑熊寨附近,只待熊炙带人出寨,立马冲进去,占领了他们的老巢。其余人等,皆被瓮中捉鳖。
除了他们的寨主熊炙,其他人全被被俘。
我终究没能看到熊家寨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样子,因为我被谢无咎关在了房里。
而他身上只是多了几个伤口,没想到小白脸还是挺抗揍的。
爹站在俘虏前,痛心疾首的宣读着黑熊寨的斑斑劣迹,要求他们洗心革面,重新做人。
那模样,还真有点将军劝降的意思。
「我爹的梦想,就是做将军。」
「哦?」听闻这话,谢无咎看向我爹的眼神里,带了几分探究。
一个想要做将军的土匪。
只是那个土匪,此时正喝得醉醺醺,因为得了大胜,寨子里的人都在庆祝。
篝火下,爹的脸忽明忽暗,举着一坛酒,冲着苍天大喊:「臣护驾不利,愧对皇上啊。」
「唉,戏曲听多了,一喝酒就开始疯言疯语了。」我对此习以为常。
只是没想到这次,嚎了几句之后,竟哭了起来。
篝火处一时乱成一团,我趁机将谢无咎带走,避免看到我爹更丢脸的样子。
我走在前面,虽然不情愿,但依旧别扭的说了一句谢谢。
「你说什么?」
「我说谢谢你今日救了我,还有替我出战。」我转过头去,正撞在谢无咎的胸口上。
鼻子吃痛,报恩的话还未说出口,就听头顶上传来悠悠的声音:「那不如夫人以身相许吧。」
「登徒子!」果真是狗改不了吃屎。我啐了一口,红着脸跑了,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双深邃的眼睛。
5
自那日之后,我总能在寨子里看到谢无咎的身影。
我练武时,他站在树下赏花;我偷吃时,他从门口路过;我打盹时,身上披着他的衣服……
直到一天我洗完澡,出门正碰到坐在门口的谢无咎。
「喂,我说小白脸,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跟着我啊?」
谢无咎两手一摊,一脸的无辜:「寨主允许我在寨子里随意走动的,就这么大点的地,总能碰上不是么?这都是巧合。」
「巧合?」我将这两个字咬得极重,牙齿都快咬碎了,「所以现在也是巧合么?」
「这个寨子里男人多,保不齐出个色狼什么的,我这样做,也是为了保护夫人的声誉。」
这个世界上,再也没有像谢无咎这般能言善辩且厚颜无耻的男人了。
我拎起一桶水,就准备泼在谢无咎身上,却不想他将我一拉,我陪着他一起成了落汤鸡。
「谢无咎,你给我等着!」我将这一切都视为他的挑衅,而我,很愿意接受。
我瞅了机会在谢无咎的饭菜里下了泻药,乐滋滋的捧到他房间让他品尝一番。
却不巧爹在屋里,一看从来不下厨的我做了饭菜,二话不说就吃了个干净。
我都来不及阻止。
当天晚上,梁家寨的狗一直叫个不停,爹躺在床上整整两天才缓出一句话来:「今后,梁家寨的厨房,不准梁秋秋踏入!」
天地良心,我踏入厨房不仅仅是为了做吃的,还有偷吃呢。
出师不利,真的是出师不利。
我将他往日视若珍宝的书籍画成了大花脸,脑袋里已经能够想象出他暴跳如雷的模样。
只是这谢无咎,从不按套路出牌,看着那些书不怒反笑……可能天生就是我的克星。
我咬着笔头,摇摇欲睡。
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,我们梁家寨明明是个土匪窝,爹却偏偏
想把我培养成大家闺秀。
往日爹请来的夫子,一个个都被我气跑,如今却栽在了小白脸的手里,不甘心啊!
我偷偷看了一眼谢无咎,一双好看的手在纸上轻轻挥洒,便是一幅绝妙的丹青。
我在心里呐喊:「老爹这到底是什么眼神啊,旷世之才在这里啊!」
爹不知是怎么信了谢无咎的鬼话,拿着我随笔涂鸦的画册,非说我是旷世之才,随便两笔便有大家风范。
于是,我被勒令呆在书房练习丹青,屋子里的话本子也全被没收了。
「想什么呢?」
「没什么,我只是在想……」我小心翼翼的问道,「你难道没有弱点吗?」
谢无咎认真思考了一番,眸子里满是笑意:「或许是有的。」
讲这话时,他的语气淡淡的,目光却盯着我,直到我被盯得耳朵发烫,落荒而逃。
我讨厌谢无咎,讨厌他的轻佻,更讨厌他的能言善道。
但是,我竟然不反感他的靠近。
没出息!
我只能这样暗骂自己。
7
六月的天,说变就变,刚刚还是艳阳高照,转眼就乌云密布。
我在林子里逮到一只兔子,雪白雪白的,看似人畜无害,却狡猾得很,像极了谢无咎。
我抓着兔子的耳朵,想拿过去给谢无咎。
只是刚到寨子,一道惊雷劈天而下,随后豆大的雨点就砸在了地上。
我将兔子横放在脑袋上,一路小跑,来到谢无咎的屋子里。
屋内暗得很,没有一丝光亮,我喊了两句,没有回应。
手里的兔子扑棱着小短腿,将身上的雨水甩了一地,似乎是在抗议遭受了不公的待遇。
我顺势将它丢弃在角落里。
这昏暗的屋子,让我莫名觉得有些心慌,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,被抓得厉害。
「小白脸?」
一道闪电划过,屋里骤然一亮,我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谢无咎。
「小……」我本想叫一句小白脸,狠狠地嘲笑一番。但话到嘴边,却收住了。
谢无咎抬起头,双眼赤红,一只手紧紧地掐住我。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,我用手拍打着谢无咎。
「谢……咳……是我。」
脖子上的压迫感瞬间消失,我连忙后退几步。
「谋杀吗?」想我堂堂梁家寨寨主的女儿,差点死在一个小白脸的手上,太丢人了。
谢无咎小心翼翼的靠前,双手颤抖着伸向我,弱小无辜的样子,像极了他脚边的兔子。
我想拍开肩上的手,他却突然用力,将我抱在怀里。
除了爹,还没有人这么抱过我。我一时慌乱,不知作何反应,却听肩头传来谢无咎愧疚的声音:「秋秋,对不起。」
我一愣,这是他第一次一本正经的喊我的名字。
心中的怨气似乎随着这一声秋秋陡然消失,心底有软软的东西,在慢慢化开,然后遍布全身。
谢无咎的呼吸拍打在我的颈部,我竟有些贪恋他的怀抱,任由他抱着我,然后小心翼翼的询问:「你怎么了?」
外面的雨已经停了,屋里安静的有些可怕。
谢无咎沉默良久,然后说道:「我想我的父母了。」
「他们去了哪里?」刚问完,我就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。
「他们死了。」谢无咎说得云淡风轻,但他父母却死得极其惨烈。
8
后来我才知道,谢无咎的父母是被贼人所害。
那天白日里,天阴暗得厉害,谢无咎躲在暗道里,透过母亲的身体,他看到父亲拿着刀剑,浑身是血,与贼人奋战。
母亲捧着他的脸,眼里全是不舍。
「你快走,离开这儿。」母亲将他向前一推,怒吼道,「顺着暗道一直往前走,走啊!」
谢无咎想爬回来,却见母亲用身子死死的护在暗道口,双眼充血,瞪着他:「难道你想让我们白死吗?」
谢无咎顿住了,伸出的手慢慢收回,嘴唇都咬出了血,最后一步一步的爬出暗道。
身后只听得母亲掷地有声道:「尔等叛贼,定遭天诛地灭!」
我想出声安慰,却不知如何开口,梁家寨里没有人教我如何去安慰人。
腰间的铃铛似乎是感应到了我的心事,被风一刮,发出清脆的声响,那是娘留给我的。
我将其中一个铃铛解开,在谢无咎面前一晃,声音清脆悦耳:「我爹说,每当娘想我了,铃铛就会发出声响。这一个给你,以后你要是想你的爹娘了,就晃一下,就像他们还在你身边一样。」
谢无咎有一时的晃神,随后接过铃铛,用手摸着我的脑袋:「那我定会把它收好。」
谢无咎一脸的温柔,眼神更像是能滴出水来。那目光里,只容得下我一人。
我被盯得有些不自在,胸口有什么东西在乱撞
,我捂着胸口,后退几步,感觉到耳根子都在发烫。
没出息的我,又在谢无咎的面前,逃了。
我绝对是生病了。
我赖在傅林的院子里,第二十三次要求他帮我把脉,之前那二十二次,绝对是没把对。
傅林面无表情的看向我,然后严肃的说道:「可能是不治之症吧。」
这句不治之症足足吓了我两个月。
直到桃歆的出现,我才意识到,原来这不治之症,是自己喜欢上了谢无咎啊。
9
得知寨子里突然来了个女人时,我正在后山打猎,想多抓几只兔子给谢无咎作伴。
听到有人来报后,我思索一番,然后淡淡的说道:「自从娘走后,爹就一直守身如玉,如今也该续弦了。」
来报的人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补充了一句:「那女人找的是谢公子。」
「你下次传递消息能不能准确一点!」
我瞬间炸毛,将手上的弓箭扔到柱子叔手上,撇下一众陪同,飞奔回寨子里。
这传信的人,越来越不靠谱了,下次再传递错误,我就把他五花大绑扔到老虎洞里去。
还有谢无咎,吃着碗里瞧着锅里,这次看我不用鞭子把他打得跪地求饶。
可是,即便我跑得再快,等我回了寨子里,谢无咎已经离开了。
听说,那个女人叫桃歆,跟谢无咎站在一起,就是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。
「才子佳人是吧?」我将手中的花盆一摔,正砸在爹的脚边。
「诶诶,你这不孝女!」
我将脑袋一扭,将后脑勺对准爹。
「你为什么把谢无咎放走了?」我心里郁闷极了,胸口也不乱跳了,只是堵得慌,有东西在狠狠地压着。
「他想走,我就让他走了啊。」
「可他是我的压寨夫婿!怎么能说走就走啊。」
爹摸着自己那并不存在的长须,斜着眼神问道:「压寨夫婿?要是我没记错的话,秋儿是不同意这个夫婿的啊。」
「就算我不同意,那他也不能说走就走啊。」连个招呼都没打。
我委屈的几欲哭出来。爹将我手中的酒壶拿走,说道:「喜欢就喜欢呗,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。」
我抽了抽鼻子,一拳打在爹的胸口:「你都知道我喜欢他,为什么还让他跟别的女人走了?」
我终究是没忍住,哇哇大哭起来。
爹何时见过我这个样子,手忙脚乱的乱哄一通:「谢公子过几天就回来了,你别哭了小祖宗。」
「男人的嘴,骗人的鬼。」我止住哭泣,盯着爹,大声吼道,「你也是!」
谢无咎跟别的女人跑了,与我而言,是奇耻大辱。
我招来寨子里的虎子,跟他说:「老娘也要去城里找女人!」
我跟虎子趁着月色,偷偷溜出寨子,去了城里最大的花楼——映月坊。
我穿了一身男装,大摇大摆的走进去,然后将手里的银子往桌子上一掷,大声道:「把这儿漂亮的姑娘都给本……老子叫过来!」
老鸨拿着银子咬了一口,一脸谄媚的笑道:「公子您稍等,我马上就把姑娘们叫过来。」
说完,还不忘将手上的帕子向我一甩,一股浓烈的脂粉味扑面而来,呛得我直皱眉。
城里的姑娘长得就是好看,含情眸,水蛇腰,弱不禁风惹人怜,难怪谢无咎被别的女人勾走了。
越想越气,我抱着怀里的姑娘,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。
在寨子里,爹从来不让我喝酒。如今一品,香甜可口,好喝得很,不禁又多饮了一些。
「听说,你们这里有个姑娘,叫桃歆?」半醉半醒之间,我将心底的问题问了出来。
正斟酒的姑娘媚眼一挑,娇嗔道:「她呀,不知得了哪位大人的青眼,夜夜被唤,如今正在那花船上弹曲儿呢。」
我看向窗外的河水,不远处的一条花船上,通体明亮,在黑夜里,尤为显眼。
身边的姑娘小声说道:「听说那花船上,有一后生,长得俊俏极了。」
说完,那姑娘便捂嘴偷笑,满脸的羞涩。我将酒杯向前一掷,酒水洒了一地,那姑娘脸色一僵,随后讨好道:「那后生,自然是没公子您俊俏了。」
我将她推向一侧,心里莫名烦躁:「这酒不好喝了,去换酒!」
桃歆是这映月坊的头牌,名声震得梁家寨里的狗崽子们都知道。
坊间将她传得惊为天人,通晓琴棋书画,那些达官贵人们挤破了头都想见一面。
这酒越喝越没味,我躺在姑娘怀里,仰头喝下了最后一滴酒。
呆的时间长了,这脂粉味也没那么刺鼻,尤其是姑娘身上柔柔软软的,舒服极了。
我刚想拱脑袋往姑娘怀里再钻一钻,就听脑袋上方传来一阵冰冷的声音。
「你倒是挺会找地方睡啊。」
随后,脑袋枕着的姑
娘被拨拉到了一边,我被人像拎小鸡一样的拎起来,迫使我直视他的眼睛。
我眯了眯眼睛,这人长得真俊俏。
我一个没忍住,手脚并用,紧紧地环抱住,嘴里还不忘调戏道:「这姑娘好看,大爷我今天包了。」
「是吗?」这声音熟得很,还含着几分怒气。
「姑娘,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啊?」
「这搭讪方式真老套。」
「老套?」我晃了晃脑袋,话本里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,「啊,我想到不老套的了。」
说完,我捧着那人的脑袋,便将嘴唇凑了上去。
只是刚感受到一片柔软,就觉得胸口有东西在翻涌,最后哗啦一下,全吐了出来。
10
等我再次醒来时,就见谢无咎一只手抻着脑袋,躺在我身旁,皮笑肉不笑。
「大爷儿,睡得可好?」
我一个激灵起身,掀开被子,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。
我捂紧被子,一只手颤抖地指向谢无咎,嘴里连续吐出了好几个你你你。
「我怎么了?」谢无咎拿手握着我的指头,却被我一下子抽出。
「你你你……你占我便宜!」
「昨日在映月坊,可是梁小姐,哦不,梁大爷亲点的我啊。」谢无咎一脸坏笑,「怎么,现在不认账了?」
我这才想起自己昨日做的混账事。
听闻桃歆是映月楼的花魁,我便偷跑进来,想要看看这女人的模样,没成想,喝多了。
人没看成,还被谢无咎逮了个正着。丢人丢大发了。
但咱梁家寨的人,气势不能输:「我,我当然认账,多少钱,我赔给你。」
谢无咎认真思索一番,我以为他是要狮子大开口,就听他说道:「我这清白都毁了,不如你就负责到底吧。」
无赖。
谢无咎的话音刚落,门口便踏进了一人。
那女子穿了件桃红色的衣服,肤白如雪,面若桃花,像极了从书里走出来的美人儿。
只是一眼,我就知道这便是传闻中的桃歆了。
条件反射下,我自然而然的挽上了谢无咎的胳膊,而谢无咎瞧着我的小动作,但笑不语。
「梁姑娘醒了?」桃歆将手里的汤碗放在桌子上,还贴心的说道,「这是醒酒汤。」
「你是谁?」这话有些明知故问了,但我向来小家子气性,自己的人,谁也不能惦记。
「我叫桃歆,是……」她看着我,嘴角带着一抹笑,「是谢公子的故人。」
「故人?」我在心里嘀咕着,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,那不就是话本子里常出现的吗?
「故人进门也得敲门啊。」
桃歆拢了拢袖子,向前一步,对着我眨眼说道:「姑娘,这可是我的房间啊。」
…………
我瞅了瞅四周,的确与我昨日的屋子不同,这间明显大了很多。
桃歆瞥了一眼谢无咎,然后悠悠的说道:「昨日里,姑娘的衣服,还是我给你换的呢。」
我咽了口唾沫,看向谢无咎,只见他轻轻点了点头。
11
从映月坊出来之后,我就闷声不响。
我走在前面,谢无咎跟在后面,两个铃铛声此起彼伏,这是唯一能确定我们之间距离的物品。
「夫人,别走这么快,小心崴脚。」
「谁是你夫人了?你夫人可在映月坊呢!」
「夫人这是吃醋了?」
「没有!」我别过头去,死活不肯承认。
「那你这是怎么了?又逛花楼又是买醉的。」
我猛地停住脚步,回过头去质问道:「你不是跟那个,那个桃子私奔了吗?你回去找她啊!」
「难道寨主没有告诉你吗?」谢无咎一头雾水,「桃歆只是代我上山送的聘礼。」
聘礼???
我想起摆在屋子里,突然多出来的东西,似乎被我摔得七零八落了,而爹像是看戏一样的任由我打砸。
我咬紧牙关,在心里暗骂道:「梁永珂你个骗子。」
谢无咎掰正我的身子,严肃的说道:「秋秋,我们成亲吧。」
我从未想过,话本里成亲的场景竟然会发生在我身上。
柱子叔时不时的从山下买回大红灯笼大红绸,放眼望去,整个梁家寨也是一片喜气洋洋。
我总感觉这一切,不真实得很。
谢无咎派人送过来的嫁衣,鲜红明亮,料子都是上乘的,我试了试,合身得很。
但我不明白,为什么有了现成的嫁衣,还要自己做。
虎子苦口婆心的劝道:「嫁衣还是自己做的好。」
自从上次虎子被我威逼利诱去了映月坊,回来便被爹罚了两个月的清扫茅厕,如今走在路上,都自带臭味。
我挥挥手,示意他离我远一点。
我看着谢
无咎送来的金丝嫁衣,又看了看自己绣成两只野鸡的鸳鸯。然后义无反顾的选择了现成的嫁衣。
成亲的那天,爹拉过我的手,细细打量。
可能觉得当年那个软软糯糯的小肉丸子,如今已经出落成大姑娘,有些触景生情。
「往后啊,嫁出去了,凡事都要听谢公子的。」
「我才不要听他的。」人老了,就爱絮叨。
「莫要使小性子。」爹的神色凝重,我总觉得他的话里,除了对我出嫁的不舍,还有更多其他的情绪包含其中。
可我顾不得深究,便被喜娘搀出了寨子。
多年以后,我回忆起出嫁的这天,都会想着,若是我能提早察觉到爹的异样,后来的种种,是否就不会发生了。
12
梁家寨的大小姐出嫁,十里红妆,锣鼓喧天,热闹非凡。
红盖头遮住了我的视线,我看不清路,只能听到耳边道喜的声音。
谢无咎全程牵着我的手,那双手,似乎有魔力般,能带给我安定。
只是走得越久,声音便越小,直到什么都听不到。谢无咎将我安置好后,在我耳边轻声说道:「等我,哪里也不要去。」
话本子里常说,成亲就是拜了天地,喝了合欢酒,然后入洞房。
入洞房。
想到这个词,我的脸一阵发烫,应该红的比这嫁衣还要鲜艳了吧。
我有些忐忑不安的坐在新房内,手里的苹果都被捏变了形,但屋外依旧冷清得很。
我等了半宿,都没有等到心心念念的人。
只等到一句寒彻入骨的话:「梁秋秋,好久不见。」
顺着红盖头的缝隙,我看到一双男人的鞋子停在了我的面前。
我扯下红盖头,下意识的去摸腰间的鞭子,却摸了一个空。
熊炙自顾自的坐在椅子上,端起桌子上的合欢酒,喝了一杯,觉得不够味,又把那一壶全给喝了。
门外的丫鬟护卫对熊炙的到来没有丝毫阻拦,我的心里蓦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。
「谢无咎呢?你们把谢无咎怎么样了?」
「呵,你们寨子都被谢无咎给端了,你现在居然还在关心他?」 熊炙啧啧嘴,一脸不屑,「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。」
「你说什么?!」
熊炙将手里的酒壶一扔,径直逼向我:「哦?你还不知道吗?谢无咎可是南王殿下的人。」
南王殿下?
我的脑子仿佛被雷劈过了,半天没能反应过来。
「不可能,如果谢无咎是南王的人,怎么会……」
「怎么会娶你对吗?」熊炙的一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,一只手掐在我的脖子上,狠狠地说,「因为他要潜伏到你梁家寨,趁你们松懈的时候,一举歼灭啊。」
熊炙的手越收越紧,门外的守卫发现异样,进屋查看,将熊炙挡在了前面:「熊寨主,谢公子有令,梁秋秋动不得。」
「动不得?那我偏要动一下试试!」熊炙一把拨开侍卫,他的力气极大,声响引来了更多的人。我趁他们周旋时,捡起一把剑就往外跑。
侍卫的话无异于印证了谢无咎是南王的人。
那南王可是陈昭的亲弟弟,当年为了协助陈昭造反,立了汗马功劳。
我们梁家寨,向来都是朝廷的眼中钉,肉中刺,如今一拔,自然会使得他前程似锦。
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冲出去的,鲜血染在身上,与大红色的嫁衣融为一体。
早已分不清是谁的血。
13
大婚前,我曾问过谢无咎,为什么是我。
谢无咎摸着我的脑袋,满目温柔:「因为是你啊。」
骗子。
寨子里的厨娘说过,喜欢一个人的眼神,是骗不了人的,但谢无咎骗了。
当我冲回到梁家寨的时候,只见山头一片浓浓大火。
大红灯笼掉落在地上,染着鲜血,很快又被大火吞噬掉了。
那里,横七竖八躺着一片尸体,离得太远,我分不清都是谁,只是身上的穿着,都是梁家寨的打扮。
「爹!」我扯着喉咙大喊,手脚并用的往前爬,我怕极了,怕那一堆尸体里有爹的。
傅林抓到我时,再往前一步,便是火海了。
「别去了。」他不过是外出采药,回来便发现寨子里出了变故。
「我爹还在那里呢!」
「没用的!」
「傅林!那是我爹!你别忘了,你的这条命还是他救回来的。」我的嗓子已经哑了,但依旧在怒吼着。
我挣开傅林,刚一转身,就觉后脑勺一疼,我转过身去,看到傅林扔下棍棒,扶着我,无奈的说道:「寨主曾说过,让我护住你。」
随后我便失去了意识。
14
传言谢无咎以身试险,深入匪窝,暗中埋伏,一举歼灭两个寨子。
又传言,谢无咎使用美男计,将梁家寨的大小姐迷得七荤五素,最终大义灭亲。
还有传言,谢无咎剿匪有功,陛下要亲自嘉奖,不日便会上京。
这些日子,谢无咎俨然已经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少年英雄,前途无量。
谢无咎坐在南王身旁,时不时的也要接受一些陌生人的祝贺,贺词无非就是平步青云,高升之后不要忘记彼此之类的。
听得多了,也就麻木了。
当初没有背景的穷小子,无人问津,如今立了功名就想来套近乎,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好事?
转眼看了一眼南王,此时正在温柔乡里你侬我侬,庆功宴设在花船之上,也就南王能做得出来了。
南王不爱功名只爱风月,家里妻妾成群,但依旧喜欢寻花问柳。
桃歆坐在谢无咎的身旁,时不时的为他添着酒,南王已经微醺醉了,拍拍手,几个舞女鱼贯而入,薄纱遮面,但眉目依旧能够传情。
「谢公子,听说你把熊炙给扣下了?」
「熊炙居功自傲,目无君上。」
沉思半晌,南王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:「是该敲打敲打了。」
熊炙仗着当年立得功,越来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,如今没了寨子,只剩一身蛮力,没什么用了。
话是对谢无咎说的,眼睛却一直在盯着桃歆。
「桃姑娘啊,本王当年一掷千金,都不得你见,如今怎的跟了谢公子?」
桃歆浅笑道:「王爷说笑了,您这都有金枝和玉叶姐姐了,我怎敢夺宠?」
南王一脚将身边的两个女人踹开,丝毫没有怜香惜玉:「可这两个女人加起来,也不及桃姑娘半分啊。」
谢无咎眼神一变,还未说话,就听桃歆说道:「南王殿下要是喜欢,今晚奴家去陪你便是。」
我混在舞女之间,眼睛紧紧盯着桌案上发生的一切。
他眼里的关切是骗不了人的,可怜我竟然信了他说的故人。
我推开周围的人,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,四处一片惊呼声,我将匕首对准谢无咎,猛地前冲。
侍卫们还未反应过来,离得最近的桃歆一把将谢无咎推开,匕首堪堪划过她的脸庞。
那张完美的脸就此划出血痕……
一次不行,我反转手腕,准备二次刺杀,却被侍卫们压在了地上。
南王坐在高位上,眼皮都没动一下,将美人重新抱在怀里:「哪里来的疯婆子,乱棍打死吧。」
语气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。
我抬头看向谢无咎,今日我是要给梁家寨上下三百二十一条人命一个交代,本就抱了不会独活的念头,只是未能将谢无咎杀死,终究不甘心。
谢无咎抱着桃歆,头也没回的说道:「留着她的命,用来牵制梁永珂。」
梁永珂?
爹居然没死?!
15
我在暗无天地的牢房里呆了整整七天。
这些天,脑子里回忆着与谢无咎的点点滴滴,像是讽刺,刺透我的心。
我望着牢房的尽头,脑子一片空白。
这个牢房里没有几个人,连看守也没几个,谢无咎似乎料定了我不会逃跑,毕竟他拿着我牵制爹的同时,也在用爹牵制着我。
熊炙被关在另外一处牢房里,我每日都能听到他咒骂的声音,只是前几天,这个声音消失了。
想来是被处理掉了。
整个牢房里,又回归到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夜黑时,我听到声响,睁开眼便看到铁栏外一个黑衣人。
待我看清模样后,我心里有一丝失望,随后斥责道:「你怎么来了?」
傅林伸向食盒的手顿了顿,但立马恢复如常:「来看看你。」
我去行刺谢无咎,傅林并不知道。
他不准我回梁家寨,更不准我去找谢无咎报仇,可我依旧去了。
「我失败了。」我只觉五脏六腑,难受得很。
「我知道。桃歆受伤,我是大夫。」谢无咎满城寻名医,最后却将傅林留下了,其中深意,我不得而知。
想到桃歆那张如花似玉的脸,我问道:「她怎么样了?」
「伤势不重。」傅林欲言又止,神情有些古怪,在我的追问下,只得继续说道,「本是轻伤,按时服药,也不会留疤,可这桃姑娘着实古怪,不吃药任由伤口化脓。」
我细想了想,随后了然道:「呵!一石二鸟。」
在牢房的几日,别的本事未长,脑袋清明了不少。
南王好美色,对毁了容的桃歆自然是提不起兴趣来;而谢无咎念在她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,自然不会再抛弃她。
只是这些,已经与我无关。
「找到我爹了吗?」
傅林摇摇头,谢无咎对他防备得很,除了每日熬药,就只让他呆在屋子里。今日若不是出来采买,也不会
偷偷甩开随从侍卫过来。
「傅林,你逃吧。」
「我会找到寨主的。」
「你只是个大夫,只会救人,不会杀人。」
「过些日子,谢无咎就要上京面圣,会带着一干功臣和匪徒。」
我的眼睛一亮,瞬间明白了傅林的话语:「我爹也在里面?」
16
出行的那一日,南王站在城墙之上,看着桃歆的眼神里充满惋惜。
我跟在桃歆身后,看着她带着面纱,想象她面纱后的脸庞。
「不用自责,即便没有你那刀,我也会给自己来上几刀。」桃歆说这话,轻易得很。
一个女人竟然可以对自己这么狠。
我扭过头去,不去看她。
谢无咎穿了一身软甲,骑在马上,经过我与桃歆同坐的马车时,停住了。
「梁秋秋,这一路上,你老实点。」
我冷哼一声:「把我和你的小情人安排在一处,就不怕我拿她的命要挟你吗?」
桃歆在我身后浅笑道:「那梁小姐动手可要快一些,我宁肯自尽也不会任人胁迫的。」
我猛地回过头去,看向这个女人,竟然生了一股寒意。
「梁秋秋,想要梁永珂活着,你知道该怎么办。」谢无咎只留下这一句话,便离开了。
我感到一阵悲凉,在他心里,我终究只剩下了利用。
桃歆没有说话,只是将傅林送来的药汁顺着车窗全部洒下,像是看戏一般的望着我。
我不知谢无咎将我和桃歆放在一处的目的是什么,每天夜里,他都会来到桃歆帐内。
而我便自觉守在帐外,看外面侍卫把守,看外面饥不择食的灾民虎视眈眈。
每次谢无咎离开,帐内的桌上都会摆着一盘棋,往往都是黑子输了。
我嘲笑谢无咎棋艺不精,桃歆却反讽道:「他的心思又不在棋盘上。」
「心思放在这个昏庸无道的狗皇帝身上吗?」我指了指帐外的灾民。
「做人啊,要以大局为重。」她说这话,似乎是给我听的。
但我却觉得讽刺的很,陈昭暴政,百姓早就苦不堪言,何来大局?
途径过半时,队伍终于被灾民袭击了。
彼时我正躺在地上看月亮,数星星,我歪过头,看了一眼,便继续看向天空。
事不关己高高挂起,如今我还没找到爹的消息,甚至都怀疑,爹还活着这话,只是为了唬我。
谢无咎听到外面的声响,提剑出来,再看到我悠哉悠哉的数星星时,眉头一皱,一把扯过我的领子,将我扔进了帐篷里。
我重重的摔在了桃歆的脚下,在问候了谢无咎祖宗后,自己滚回了角落里的草席上。
桃歆一笑,并未言语。
等到外面声音静下来时,才悠悠的说道:「你不出去看看吗?」
我有些担心那些灾民,毕竟他们也是生活所迫的。
纠结再三,我顺着帐篷的缝,看到谢无咎站在一群灾民面前,来回踱步。
等侍卫汇报了情况后,大手一挥,说道:「放了。」
我摸不清他这句话有几层含义,只是接下来的途中,我们的粮食变少了,由之前的每日三餐,缩减到了每日两餐,如此坚持着,可算是到了京城。
17
听说谢无咎一入京,便风头甚盛。
陈昭对他百般赏识,朝中大臣也频频示好。
只是他迟迟未将我作为匪寇送出去,反而关在府邸的一处偏房内。
我躺在床上,数着自己还有多少利用价值,能不能坚持到将爹救出来。
我冲着门外大喊大叫,侍卫想让我安静点,但看到谢无咎后,齐齐低下脑袋,退了出去。
谢无咎没说话,只是看向桌上没有动的饭菜。
「你说吧,怎样才能放了我爹。」
「一会儿把饭吃了。」
「谢无咎,你灭了我梁家寨,如今却当做什么事都没有,难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吗?那我这条命还给你,你把我爹放了好不好?」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搅着难受,这些天我一直强忍着,没掉一滴眼泪,或许总抱着希望,能将爹救出来。
谢无咎突然走过来抱住我,轻声对我说:「明天,明天就把你爹还给你。」
我愣住了,看着谢无咎离开,藏在袖子里的木棍也滑落在地。
我将木棍磨得锋利,就为了逃出去,可是他对我说,明天就会将爹还给我。
我平白的升起了一股希望。
今夜天空并没有星星,也没有月亮,乌云密布,似乎马上就有暴风雨来临。
桃歆在谢无咎离开之后过来了,她环视了一眼四周,没戴面纱,脸上的疤痕狰狞可怖。
「谢无咎倒是把你保护得很好。」
「有话直说。」
我可不信桃歆是来与我闲聊的。
话本里常说
,情敌见面,分外眼红,好歹自己和谢无咎是拜过天地的,又毁了她的容。
这一路上强忍着不与我发难,难道只是为了向我炫耀?
「你知道谢无咎的身份吗?」桃歆坐在凳子上,拿起一块糕点就填进了嘴里。
我摇摇头,对他的身世不想过多了解。
可桃歆却自顾自的说了起来:「他是前朝太子——谢征。」
异姓王陈昭造反,一夜之间,血洗皇城,宫中妃嫔皇子,只有谢征逃了出来。
「所以,他借由剿匪,拥兵进京,想要夺回皇位?」
虽然我爱话本子,但我也经常偷看爹藏在书房里的兵书,里面有一招暗度陈仓,便是此意。
我还未向桃歆求证,就听一阵惊雷响起!
我转过身去,看见傅林浑身湿透,呼吸不畅,一字一顿的说道:「找到寨主了!」
「在哪儿?!」
「城门。寨主和谢公子一起,杀进京都了。」
桃歆将身后的一根鞭子拿出,递到我手里,眼里满是威胁之意:「若是谢征不能完好无损的回来,那梁永珂和你梁家寨的弟兄们,也都活不成。」
这威胁人的样子,竟和谢无咎一模一样。
我赶到城门口时,谢无咎正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,站在雨里。
而爹爹,正护在谢无咎的身前,高喊着拨乱反正的口号,带人杀进了皇宫。
隔着不远,我依旧认出了那群人,虎子、柱子叔还有梁家寨的厨娘,三百二十一人,整整齐齐,全是她梁家寨的弟兄们。
皇城的禁卫军本在抵抗,但在看到谢无咎,齐齐扯下袖子,露出里面黑色的勋带,上面用红线绣着——大乾两字,反身助他杀进了皇宫。
大乾,便是前朝国号。
这一天,谢无咎等了整整十五年,家仇国恨,扰得他每日不得安眠。
谢无咎踩着这一排排尸体入宫,就如十五年前,被一排排尸体送出宫外。
谢无咎一步一步往前走着,叛贼们疯了似的冲他杀来。
我抽出虎子刚递给我的鞭子,堪堪挡住了一个暗箭。
但依旧有人,提剑前来,爹在不远处,被两个人拖住,分不出身来。
我来不及反应,只能以身作盾,挡在谢无咎的前面。
我绝望的想着,早知道,我就多吃点饭了,说不定还能多抵挡一会儿呢。
「雪球儿!」
昏过去之前,我听到谢无咎这声音缥缈得很,似乎很久之前,也有一个人,这么叫过我。
18
五岁那年,爹爹穿着一身盔甲,满身是血的抱着一个小哥哥回家。
那个小哥哥长得极为好看,只是一直沉闷不做声响。我拿了最喜欢的糕点给他,也无济于事。
爹爹说,小哥哥家里突遭横祸,我们要保护他。
哪怕是拼尽性命。
我不懂这句话的含义,只能点点头,跟着爹爹,一路躲避追杀,但终究还是走散了。
淋了一夜的雨,小哥哥发起了高烧。
我学着奶娘的样子,将自己的裙子撕成碎条,放在小哥哥的额头上,时不时说些话,确认他还活着。
小哥哥清醒以后,看着干爽到没有浸过一滴水的布条,只是说了一句蠢货。
但我也确认了,这位小哥哥,不是个哑巴。
我们躲在山洞里十几天,靠着野果果腹。
他不喜说自己的事情,我便将爹的糗事告诉他,小哥哥微微动容,喃喃道:「没想到,梁将军竟然如此有趣。」
那我第一次见到小哥哥笑。
山里多猛兽,很不巧,我们遇见了。
听到洞外有虎啸的声音,我虽害怕,但也知晓要保护小哥哥。
那虎啸声越来越近。情急之下,我在小哥哥的脑袋上插了不少的树枝子,嘱咐道:「你不要动,我给你伪装成一棵树,老虎就看不到你了。」
小哥哥一头黑线看向我,将树枝子扔到一边,他将我安置在洞里,然后说道:「等会儿我出去,把老虎引开,你在这儿不要乱动。」
「哥哥,可是爹爹说了,要我保护你。」
小哥哥摸着梁秋秋的脑袋:「雪球儿,等我回来。」
可是我并没有等到小哥哥回来,只等来了拿着虎皮来接我的爹爹。
而这些记忆,也被我封存了好久,直到这一场梦,将悠久的回忆唤醒。
19
听说,我昏迷的那些日子里,谢无咎一直守在我的身边。
而爹以雷霆手段,快速收服了周围几个叛党。
不愧为前朝将军。
当初谢无咎初入梁家寨时,爹便认出了太子,他们在等,等一个时机,将所有叛贼全部歼灭。
这些年,谢无咎已经暗地里集结了一只部队,但缺一个名正言顺进京的理由。
为了取得南王信任,大婚之夜,谢无咎冲进梁家
寨,埋伏在四周的兄弟们将叛贼全部歼灭,随后扒掉他们的衣服,李代桃僵,随军入京。
陈昭这人,生性多疑,南王身边有他不少眼线,也顺带着监视着谢无咎。
如果将事情全盘托出,梁秋秋必定会露出马脚,花船行刺,更是消了陈昭的疑心,放心大胆的让他们一行上京。
听闻最后,陈昭将自己的妃嫔子嗣全部斩杀,然后自刎于龙椅之上。
但这都是我昏迷之时发生的事情了。
等我睁开眼时,看见的就是谢无咎眼底一片乌青:「征哥哥。」
「雪球儿?」
在确认我的确醒来之后,他忙让傅林来把脉,直到傅林说无碍之后,谢无咎才舒了口气。
「对不起,我不应该瞒着你的。」
我撇撇嘴,瞒都瞒了,现在道歉有用吗?
「我爹呢?」
「梁将军在点兵。」谢无咎小心翼翼的为我掖好被角,嘴里说着让我安心休养的话。
我的眼神一直看着不远处的桃歆。
如今谢无咎恢复大乾王朝,登基为皇,三宫六院,三千佳丽,似乎也是正常。
「你可别这么看我,本想让你去帮帮征儿,谁知道你是去送命的。」桃歆倒是恶人先告状,「你若真死了,说不定我可要给你陪葬了呢。」
征儿征儿的,谢无咎跟她很熟吗?我有些幽怨的看向桃歆:「既然你们两小无猜,那我不如成人之美,反正我们也没成礼。」
「你在胡说什么呢?!」
桃歆倒是很自觉,起身微微一笑,打断谢无咎:「看样子是有人不欢迎我,那我就先走了。」
「皇姐,你怎么也跟着捣乱?」
皇姐???
可能睡得有些久,我的脑子现在还不是很清醒。
我瞪大眼睛,一脸的不可思议,难怪两人身上,有那么多的相似之处。
「我以为你们不过是逢场作戏,却不想是情根深种啊,是我唐突了。」桃歆嘴里道着歉,却没有一丝悔意的模样。
凡事都有例外。谢征是,桃歆也是。
叛贼发动叛乱时,桃歆未在宫中,逃过一劫。
我过了好久才将这些消息都消化掉,但即便没有了桃歆,但还会有杏子核桃和苹果,皇帝的后宫总是不缺美女的。
「雪球儿,以后不要离开我好不好?」谢征见我不说话,又急忙道,「我保证,以后绝对不会骗你,更不会让你受伤。」
谢征的手指都快顶到床头了,我扭过脑袋,想着戏台上的妃子们,一言一行,皆有规矩:「我若不离开,就要学那些要命的礼仪对吗?」
「我的雪球儿,可以不顾礼仪,想做什么都可以。」
我想在马背上肆意狂奔,想除强扶弱,想劫贫济富:「那我想做土匪。」
20
清正五年,大乾国的君主谢征,勤政爱民,海晏河清。
只是后宫之中,太过清冷。
连续几年,都未纳入妃嫔,每每有臣子上奏,丰盈后宫,当天晚上,这臣子就会被人蒙上麻袋,痛打一顿。
久而久之,便没人再敢提起此事,而且看向梁永珂的眼神,带着一丝畏惧。
我在自己的寨子里部署守卫,最近的弟兄们过于松懈,以至于敌人几次三番的挑衅。
眼前的地图我已经研究了很久,每个关卡,每处岔路,我都清清楚楚。
因着皇帝的庇护,这些日子里,太平得很,但表面的平静下,总有人蠢蠢欲动。
听到虎子来报,有敌人埋伏在不远处,似乎想要趁机袭击时,我猛地将怀里的兔子一扔:「敢在老娘眼皮子底下耍花招,我看她是活得不耐烦了!」
我大手一挥,招呼道,「叫上弟兄们,让她知道怎么做人!」
于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,在御花园的必经之路上,抓住了一个蓄意跳舞吸引皇上的宫女。
那宫女长得还有几分姿色,几句话还没下来,就眼中含泪。
虎子知道我最见不得人哭了,立马用抹布堵住了她的嘴。
这都是第几波了?想想都觉得心累。
听到身后传来铃铛的声音,我急忙吩咐虎子:「给我扔出宫去,以后再也不准踏入京都半步。」
可怜的宫女就这样被扔了出去,以至于一支舞都没有跳呢。
皇上看见此处吵吵闹闹,不禁问道:「皇后,这里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?」
「没什么,日常演练,以备不时之需。」我嘴上这么说着,心里暗骂道,还不是因为你这张祸国殃民的脸,我得收拾多少烂摊子啊。
谢无咎摸着我的脑袋,一脸宠溺。
「梁将军最近又打了胜仗,为了庆祝准备举行围猎,不知皇后可想去?」
「好啊好啊,我去我去!」